5
妈妈开了门。
看见那一身警察制服时,脸色唰地就白了。
她几乎想都没想,就脱口而出:“林东又闯什么祸了?”
到了此刻,妈妈第一时间想到还是哥哥。
说不清什么感受,只是觉得有股寒意从天灵盖猛地坠了下来。
不等警察说话,妈妈猛地一拍大腿,急忙喊:“哎呀林伟!你快来!警察上门了,多半是那混小子又惹麻烦了。”
爸爸一个起身,慌慌张张跑来,“怎么回事?林东又怎么了?”
“都怪我!昨晚儿子拿着钱出去我没阻止他!今儿一早警察就上门了。老林啊,咱们家里还有多少钱?够不够平事啊。”
爸妈低着头嘀咕,算起了家里所有的费用。
看着他们好几次打断警察的话,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。
哥哥肆意挥霍、肇事逃逸、在外乱搞…这一件件都没有动摇他们对他的爱。
可林夏啊,你听话了二十多年,只是失业了一次,他们便视你如仇敌。
警察叹息了声:“我们今天不是为林东来的。”
爸妈一听这话,顿时停了动作,磕磕巴巴地问:“那…是为了什么?”
“你们女儿林夏在工厂出了意外,之前打过电话,但没人来,现在需要有人跟我们走一趟,认领她的尸体。”
话音一落,爸妈的脸色瞬间煞白。
这一刻,那拼命被他们否认的残酷现实终于被揭开了一角。
妈妈浑身冷汗,手脚止不住发抖:“不…不可能,几天前还好好的人,怎么…怎么就死了呢。”
爸爸搀扶着妈妈,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透出了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,“警察同志…你们是不是弄错了?”
“我女儿就是一个流水线的包装工…那工作我做过…怎么可能把人吞了呢?”
他知道我怎么死的,对吧?
不然不会说出把人吞了这种话。
为什么…他明明知道,为什么不愿意承认?
我死死盯着爸爸,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。
门口的动静引来了邻居。
芳姨感慨道:“老林啊,你们也真是的,一个小姑娘在家能吃多少饭,非把人送去工厂。”
“你活这么多年,进了多少厂,见过几个厂把工人当人的,林夏去了没几天就被分去了最脏的车间。”
“恰好那机器故障,就把人卡进去了。”
其他人邻居跟着附和:“哎呦你们不知道,当时我那侄儿也在,就看见她的脖子那块都被扯断了。”
“就是啊,听说整个车间溅得都是血。”
众人的话一落,爸爸几乎站也站不稳。
浑身仿佛失去了所有力,颤颤巍巍地像是下一秒就要倒下去。
他双目赤红,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。
爸爸没有哭,可我感受到了一种比哭还沉重的悲哀。
“跟我们走一趟吧。”
警察见家属如此难过,语气也放缓了几分。
爸妈搀扶着彼此,跟着警察离开。
而哥哥也久违地走出了他的游戏房,一声不吭地跟在父母身后。
看见他们这样,我突然茫然了,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么难过。
明明前面那么多次得知了我的死,他们都没有相信,还一个劲骂我白眼狼、养不熟。
为什么…现在突然变了副面孔?
我拼命劝自己不要动摇,拼命告诉自己他们不爱我,拼命告诉自己不要抱有期待。
可这二十多年的委屈不解如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来,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在声嘶力竭地质问:为什么!
为什么你们不爱我!
为什么你们只爱哥哥!
我第一次生病被你们嫌弃花钱多的时候,我就再没有让自己生过一场病!
你们不会知道的,我曾一度暴食,可我每次吃了又逼自己吐。
我怕进医院又花你们的钱!我怕你们嫌弃我!我怕我总是让你们失望!
爸妈…我真的…很听话了!
6
半小时后,爸妈来到了太平间。
看见我尸体的那一刻,我以为他们至少会哭吧,毕竟刚刚他们看起来是那么难过。
可我再次失望了。
爸爸只是脸色涨红,扑到我尸体上狠狠扇我耳光:“没良心的东西!老子给你的三十五万都还没还完,就敢死?你起来!起来!”
“我的三十五万啊!”
“白眼狼!你个白眼狼!我…当初就不该领养你!”
爸,如果时间可以倒流,我也不会跟你回家的。
脑海里突然浮现了小时候的画面。
一个阴雨蒙蒙的天,我因为被孤儿院的孩子欺负躲在角落里。
爸爸第一次出现,他蹲下来,牵着我的手,声音是那样温柔:“跟我回家好不好?以后爸爸养你。”
这是我第一次有爸爸。
我脸上还挂着泪,听到这话时突然懵在了原地。
他抱起我,黝黑的脸笑得灿烂极了,“我的宝贝女儿,以后你就叫林夏了。”
从那过后,爸爸总会夏夏、夏夏的叫我。
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他变了。
唤我时,也从夏夏变成了白眼狼、死丫头。
再次回神,我只看见妈妈铁青的脸色,她语气冷漠:“她不是我女儿,我就只生了个儿子,叫林东!”
“我是不会给她收尸的!”
“一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野种,想进我林家的祖坟,想都别想!”
妈妈扔下这句话,一个人气冲冲就走了。
看着那么冰冷无情的背影,我的期待,我的希望,心中藏着的那一点侥幸全部被粉碎。
我没想到,到最后给我收尸让我入土为安的人,居然是一直对我厌恶透顶的哥哥。
在我下葬之后,家里好像什么都没变,又好像一切都变了。
爸妈依旧吵架。
哥哥也还是在外花天酒地。
只是他们全都默契地对我闭口不提,仿佛我的名字成了禁忌。
直到工厂赔付的三十五万被哥哥花的一干二净,这场虚假的平静终于如掩盖脓疮的纱布般被撕开了。
“混账东西!这钱是能随便花的吗?!你自己说说!从小到大你闯了多少祸!天天不务正业,今天我非宰了你这个畜牲不可!”
爸爸怒气冲冲,抄起一把菜刀就要往哥哥身上砍去。
哥哥吓得到处乱窜,边躲边喊:“妈!妈!你快救救我啊!”
“爸他疯了!要杀了我!”
“林伟!你这个混蛋!连儿子你也砍!你怎么不干脆把我也砍了!”
妈妈挡在哥哥面前,气势汹汹对爸爸怒吼。
爸爸气得直跳脚:“你让开!”
“都是你宠坏了这混小子!”
“你看看他,一天天的黄毛染着,一副不入流的混混样,今天不是我宰了他,就是他宰了我!
“爸爸,我错了我这就染回来…握草!老林头你来真的啊!”
“妈赶紧救救我,再这样下去你不仅没了女儿,连儿子都要没了!”
话刚落,妈妈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。
她一把将自己脖子怼上去,“来!你往这儿砍!女儿都死了,你还要把唯一的儿子杀了吗?!”
“钱没了就没了!我们还不能挣吗?!”
爸爸气得面色铁青,最后猛地扔了菜刀,声嘶力竭地嘶吼:“这是钱的问题吗?家里的钱被他霍霍完了我有说过他一句吗?可这三十五万…”
“是他妹妹的买命钱!!!”
7
这话一出,世界瞬间安静。
我看着爸爸通红的眼,眼泪不受控地流了出来。
明明已经死了,可我的灵魂却在颤栗,一股巨大的悲哀如潮水般席卷了我。
我已经不对他们抱有期待了,可为什么…我会这么难过呢?
这二十多年,他们从未关心过我有没有受委屈,从未关心过我有没有生病,连我的死也不关心。
我应该恨他们的吧。
可我恨不起来。
是他们领养了我,如果不是他们,我已经死了。
无论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,他们至少为我提供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,至少供我读完了大学。
他们在我身上花的每一分每一笔,都是刻骨的恩情。
我忘不了,也不能忘。
妈妈突然失了所有力,跌坐在地上,眼泪哗哗地流,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被浸湿了一大片。
空荡荡的房间,只有她死命压着的哽咽声在回荡。
向来吊儿郎当的哥哥,也第一次哭了。
“妈……对不起,我…都怪我,工厂给我发了文件说妹妹死了…只要签了字…就有三十五万。”
“我以为…我以为是骗子,随手就签了,后面也没钱打来,我…确信那就是骗子,就没…放心上”
“我真的没想到…打在爸卡上了。”
“对不起…”
妈妈气得脸色一变,颤颤巍巍起身:“林东!她是你妹妹啊!你怎么能…怎么能用三十五万买你妹妹的命呢!!”
爸爸气红了眼,额头青筋暴起:“畜牲!畜牲啊!老林家家门不幸啊!林夏可是你亲妹妹!”
亲…妹妹?
全场所有人一致愣在当场。
妈妈嘴唇哆嗦:“你…你得失心疯了?胡说什么呢,林夏明明就是你从孤儿院带回来的!”
爸爸猛地一拍大腿,老泪纵横:“都是我的错啊!当年我们女儿一出生就被人贩子抱走了,找了几年没找到,后来我们搬了家,我不死心地又回去找。”
“在附近的孤儿院里,我找到了有着和女儿一样胎记的林夏。”
“我怕啊,怕到头来空欢喜一场,就当领养的养了。”
“这么多年,我都不敢去做亲子鉴定,直到前些日子,你天天在我耳边唠叨女儿找不到工作,领养的就是白眼狼…我这才去做了亲子鉴定。”
“昨天…我去拿了鉴定结果……林夏就是我们亲女儿啊!”
爸爸的话像一道惊雷,将这个本就破碎的家庭炸得遍体鳞伤。
妈妈脸色唰地一白,浑身止不住地发抖。
“嗬……”
她突然剧烈呕吐,眼泪混着食物反呕出来,额头的冷汗止不住地冒。
空气里一股怪味瞬间弥漫开来。
爸爸急了,连忙扶起妈妈。
“孩子妈,是我对不起你,要打要骂随你便,可千万不能气坏了身子啊。”
妈妈声音颤抖,“你…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?要是我知道…我怎么也不能做出那样的混账事啊!”
爸爸长叹一声:“自从孩子丢了你就得了心梗,当时你的病情好不容易才控制住,我怎么敢告诉你?”
爸妈的话像把刀,一字一句狠狠插在我心上。
我以为我不被爱,是因为我是领养的。
我以为我听话,就能赢得他们的喜欢。
我以为只要我比哥哥优秀,他们的目光迟早有一天落在我这个养女的身上。
我明明已经说服父母不爱我都是因为领养这个身份,我明明已经劝自己接受无论我怎么做我都比不过哥哥。
可现在…你告诉我其实是亲生的?
为什么!
为什么要让我死了才知道!
哥哥从刚才炸弹般的消息中反应过来,扑通跪在地上,对着我的遗像拼了命地磕头认错,“妹妹,对不起对不起…”
“那三十五万我一分没花,全都拿去找律师了…我问过了,工厂明明知道机器出故障,还派你一个刚去没几天的新人去…这是谋杀!是故意杀人!”
“我不能这么算了,工厂必须给你一个交代!”
“妹妹你不能…就这样白死了啊。”
哭泣、悲伤、难过像散不开的阴影般笼罩着整个家庭。
我得到了他们的眼泪。
比我想象中多得多的眼泪。
如果他们早点…但凡在我活着时表露出一点关心,我也不至于…做出这样的选择。
出事那天,我听到了负责人对工头说机器出故障了,最好停几天工,可工头怕耽误货出单,没有听劝。
其实那天,我可以请假的,我可以不用死的,可我偏偏顶替了那个很照顾我的阿姨。
头被卷入机器的一刻,我很害怕、很恐惧、也有过一丝后悔…因为真的好疼啊…可更多的却是解脱。
我终于不用再面对父母失望的眼神了。
8
我以为我死了就好了,可没有,那二十多年的委屈、不解、痛苦仍然折磨着我。
有了亲生女儿这个身份,我似乎可以光明正大的恨他们了。
可看到他们一天天憔悴的样子,看到他们为了我的死放下所有尊严、像疯了一样四处求人,看到妈妈因为我再次犯了心梗住院。
我积攒了那么久的恨意,突然找不到着力的地方了。
曾经的我是那么偏执地认为他们只爱哥哥,可如今发生的一切无一不昭示着他们对我的爱。
他们是普通人,是从未接受过任何教育的传统家长。
他们养孩子的方式,就是让他吃饱穿暖。
在那个那个年代,能吃饱,穿暖,读书就已经很不容易了,所以他们将自认为最好的给了我。
我渴望了二十多年的爱,原来早就得到了,只是我到死才看懂它的模样。
可爸妈,这份爱太沉重了,压得我好辛苦啊。
妈妈因为我的死一蹶不振,身体每况愈下,直到某一天,她突然来了精神,高高兴兴地拉着爸爸和哥哥去拍全家福。
可到了开拍的时候,摄影师喊一二三茄子的时候,妈妈突然来了句:“死丫头又跑哪躲懒去了。”
“是她非要来拍全家福的,结果我们都到齐了,她还没来。”
“林伟,我看你就是太惯着她了,拍什么全家福?你看看现在好了,全家人就等她一个。”
爸爸的眼眶唰地红了。
向来流血不流泪的父亲,竟然哭得泣不成声。
哥哥也红了眼。
妈妈抿了抿唇,眼神古怪:“你俩这是怎么了?拍个全家福哭成这样!哎呀行了行了,弄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”
“你们还拍吗?”摄影师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三人。
妈妈连连应声说拍,紧跟着又低骂了句:“死丫头还不来?等会看我们拍了不带她又要哭鼻子!”
说着,她又使劲戳了下爸爸脑门,“真不知道你脑子怎么想的,领养个这么爱哭的女儿,就她那性子在外面不得被欺负死!”
“还好有老娘在,老娘脾气可不好,谁敢欺负她看我不提刀杀上门!”
听到这话,爸爸哭得更厉害了。
那眼泪啊,哗哗哗地流。
妈妈满脸嫌弃:“真没出息!亏你还是一家之长呢,拍个全家福要死要活的。”
“滚滚滚!”
“林东过来!咱们娘俩站一起。”
咔嚓一声,快门按下。
照片由此定格。
两个哭得泣不成声的人,外加一个笑得无比灿烂的人,还有处空着的位置。
一切是那么违和。
拍完全家福,妈妈催着爸爸回家。
一路上,她都在数落我,骂我死丫头,骂我排面大,骂我尽会惹麻烦。
她骂得越凶,爸爸哭得越厉害。
可到了家,第一个冲进房间找我身影的人也是她。
“林夏!赶紧滚出来!”
“你个死丫头天天躲房间也不知道在干什么!说好的拍全家福,你一个人跑哪去了啊?!”
看着像被洗劫一空的房间,妈妈突然怔住了。
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转着。
不知过了多久,她才颤抖着问了句:“老林啊,咱们女儿的墓地在哪啊?”
“改明我们也去给她扫扫墓。”
“妈……”哥哥语气哽咽。
爸爸抹了一把眼泪,强撑着笑了笑,“现在就去吧,女儿等我们…应该也等挺久了。”
9
十多分钟后,郊区墓地。
爸妈拿着一堆纸钱还有我的遗物来到了我的坟前。
看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,他眼眶猛地一热,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。
“女儿啊,爸对不起你。”
“爸知道你一直介意自己领养的身份,每次看你为了讨好我们逼自己吃那么多饭,又跑去卫生间催吐。”
“我这心里啊,就不是滋味。”
“我以为送你去工厂,换个环境就能好点,我说还钱都是气话,不这样说你怎么舍得离开我们。”
“我没想到…”
爸爸的声音突然哽咽,向来高大威猛的身影佝偻了下来,像是一下老了十多岁。“夏夏啊,是爸的错,事情变成这样……都是我太懦弱了。”
哥哥搀扶着爸爸,眼眶也跟着一红。
妈妈帮我掸了掸灰尘,把我生前最爱的花放在一旁,颤抖着声音说:“你这死丫头,受不了苦回来就是了,爸妈都活大半辈子了,还养不活你一个丫头片子!”
“老娘真是上辈子作孽,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。”
“被欺负了也不吭声,什么都一个人撑着,你当你是你哥那混账啊,这么乖的女儿怎么就养成了那样爱哭又要强的性子。”
“下辈子…”
“…别再来了,找个更爱你的父母吧。”
我的眼泪,再次落了下来。
这一次比以往都更来势汹汹。
或许是因为爸爸那声久违的夏夏。
也或许是因为妈妈那句别再来了。
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委屈,在这一刻像是找到了宣泄口,猛地喷涌而出。
爸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我的宝贝女儿……怎么就受了这么多的苦啊!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周围的树叶簌簌飘落,像在诉说着某种绝望到难以释怀的情绪。
这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。
为什么他们几次三番听到我的死,都坚定认为是骗人。
人,在即将面临巨大的悲伤时,大脑的第一反应是逃避。
可爸妈,下辈子…我不想再见到你们了。
更新时间:2025-10-01 23:53:28